熊二所做的事其实和广大互联网公司并无二致:利用外界对于富士康的“猎奇心理”引流,包装厂内的日常生活沉淀用户,最后用光鲜整洁的福利“提纯”那些潜在求职者。互联网世界里的流量漏斗,在这里被以最原始的方式再现了。

“这是我的介绍对象列表,目前还处于在职状态的有八十多人,很多都是通过火山视频知道我后联系我的。据我所知,去年观澜有好多人都拿到了百人以上的奖励金。”熊二向我们展示了富士康内部针对招工奖励所设立的小程序,上面会对每个介绍人名下留存员工的情况进行记录,以便员工核实奖励情况。

直到今天,网络上仍流传着某些富士康大V依靠短视频招工曾入百万的传说,这也驱使越来越多富士康员工加入到短视频招工的大队伍当中。而根据熊二透露的信息进行估算,他和同为富士康员工的妻子(也在发布招工短视频),每年收入总和有望达到一个城市中产家庭的平均收入,虽然距离百万元还有很大差距,但已经超过许多普通人。

网络上流传着某些富士康大V依靠短视频招工曾入百万的传说

招工模式的升级,仅仅只是传播环境快速迭代下,这里巨变的一个切面。

熊二所租住的房子,位于观澜地区的大水坑社区内,这里90%的住户都是富士康员工或其家属。若单单以“外表”来判断,这里的很多建筑、商铺和三四线地区的小县城无二,但表象之下,“别有洞天”。

观澜富士康工人集聚的大水坑村

我们随机走访了大水坑内的5家网吧,几位不同的网管都表示,现在会来网吧看电视剧、看综艺的人正变得越来越少:“很多人都有视频网站会员,在手机上看肯定更方便。”一位正在看综艺的女网管干脆表示,自己会充爱奇艺的包年会员,因为年度订阅更加划算。在观澜,这个夏天受关注度最高的视频内容同样是《陈情令》和各大热门综艺,甚至有年轻的女网管表示她不太喜欢暑期时大热的《亲爱的,热爱的》,自己正在追热门美剧《致命女人》。

同样是在大水坑地区,在一家看上去有些破旧的商场四楼,有一家并不太好找的电影院,里面贴满了各种热映电影的海报和最新放映设备介绍。虽然我们在早上十点半到访的时候现场并无太多观众,但拓普智库提供的数据却指出,在一公里外还有其他影院的情况下,这家影院今年的总票房已超过300万,在全国1.1万家影院里能排进前5000。

这样一种“无隔阂感”,在更年轻一代的富士康人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。当我们第一次见到李剑雨和刚刚来到富士康几个月的刘浪时,他们很自然地和我们聊起了网上的热门网红、虎扑里的各种段子,李剑雨还因为和记者有共同支持的篮球队而击了个掌,而刘浪表示他会在看直播时给主播们打赏,因为他觉得“这能帮助他(她)们取得成功”。

如果不是刻意要强调他们“富士康人”的身份,单从谈吐、兴趣上来看,似乎很难将其和媒体里刻画出的那些关于富士康的标签划上等号。

“这种情况很正常啊。”李剑雨并不认为他是一个特例,而是他这个年龄段当中的“典型富士康”员工,“我的爱好可能要比我们产线其他的同事要更广泛一些,但总体差别不会太大。互联网越来越发达,信息、渠道都向所有人开放,每个人都有机会去获取。”

“富土康”的热门法则

毒眸见到熊二的早上,他刚刚上完一个夜班,睡眼惺忪地带我们在家附近的小公园坐了下来。

熊二所在的事业群每隔一个月时间就要进行一次“昼夜颠倒”。然而无论头天夜间的工作多么辛苦、收工回家后有多疲倦,都不会耽误熊二在每天的上午时段,发布早先录制好的短视频。

这雷打不动的习惯背后,一方面是因为熊二相信,上午时段是各平台流量最好的时间点,新发布的视频受关注度会更高;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如果更新不勤,他在平台上的权重会降低,导致作品不被推荐上热门。

而为了能获得更多上推荐位的机会、避免视频被平台判定为广告而封禁,熊二在一些平台上的账号名称会用“富土康”来代替“富士康”,这其实算是某种被普遍认可的“行业共识”。“这也是我不太喜欢用抖音的原因。”熊二说,“抖音这方面查的太严了,发招聘信息很容易就被封号。”

“富土康”是“富士康”在某些视频平台节目或段子中的代称

上述这一切,都是在短短一年多的拍摄生涯里,熊二和各大富士康“网红们”所总结出来的“创作经验”。除了如何与平台“斗智斗勇”,这些经验里更多都是如何才能吸引热度的法则——什么样的话题更容易引来网友的围观,什么时间段应该发什么话题。

不久前,有传言称富士康将停止为华为代工,在网上引发热议。得知此事的熊二,迅速发布了一条富士康华为生产线还在开工的视频来辟谣,随即就冲上了火山视频的热门、收获了近百万的的播放量。这次成功让他意识到,只要在标题里加上“华为”这种热门企业的字样,就有机会成为爆款。

而每到暑假期间,各大职业学校的学生们开始找暑期工作的时候,熊二则会以“暑期招工”、“短工福利”等主题,带上相关关键词来发布内容,这些视频往往更有机会冲上热门,从而得到数十万的播放量。

没有热点可蹭的时候,富士康“网红们”就得另辟蹊径了。

四川达州人李城洁在快手有两个账号(“富士康李城洁”和“富士康李城洁&面试官”),粉丝数量分别为19.1万和4.6万。今年2月,他在接受另一家财经自媒体采访时,第一个账号粉丝总数还不到10万,但凭借他今年6月在深港澳国际车展上拍的车模“囤货”,在不到半年内实现涨粉超10万。如今,李城洁已经是带“富士康”字样的快手第二大号。

“车模更容易吸引男工的注意力,我打算粉丝到达25万时再开始发富士康的内容。这样的美女你喜欢吗?”

虽然李城洁说自己没才艺、只能做做招工,但在这样一个男多女少的地区,他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一种与性隐晦相关的话术。比如在快手上,拍摄车模绕T台旋转时的画面,他便会配文:“选一个领走、注意地板反光。”有时候他也拍一些大胸美女,配文“胸怀大志”——那位身材丰满的女模胸上恰巧有一颗痣。

李城洁的快手主页之一,现在已经改名为“蕊萱车模”

“女性”这个标签,似乎已经成为了富士康短视频流量的关键。

众多快手男性大号之中,“富士康小可爱”是他们重点关注的“竞品”,在男性们拍美女攒流量时,这位98年的厂妹已经自带性别优势。她随手拍下的一个新员工进厂视频,随便就可以收获17万播放量。而她的文案自然也与性别相关:“富士康新进同事,刚进厂就被办公室调走了,长得漂亮就是好啊,老铁们你们觉得对不对?”评论里经常有人留言:“哪天你想嫁人了告诉我。”

富士康小可爱的快手主页

“我也会经常发布一些女工的内容,带一些有关的话题,比较容易被关注到。”熊二向我们展示了他所制作的一条拥有数十万播放量、名为“找女朋友,挖墙脚”的短视频,但其实内容和恋爱并无太多关系。他进一步向我们解释“蹭热点”的原因:“其实很多人来富士康,不是为了找工作,就是想要谈恋爱、找女朋友。所以看到类似的内容,这些人就更愿意点进来看。”

“既然这类内容更容易得到关注,为什么不和一些形象好的女工合作,专门去拍摄一些宣传视频、把团队做大?”在采访当中,毒眸向熊二提出了这样的疑问。熊二的回答则很干脆:“找不到啊,没人愿意和我们合作。之前找过认识的长得帅的高个子男生,人家不感兴趣,认识的女生不多,她们也没兴趣。”

同样的困境,李城洁也遇到了。虽然他们这一批“玩得好”的快手大号,私底下偶尔也会交流,但像抖音网红那样在彼此的视频里串场几乎不可能。

“粉丝都不想共享呀,谁招到的人就是谁的。”李城洁认为,导致大家没有合作的根本原因还是钱,平均分配也不太现实,因为有的人粉丝多,有的人少。

此前快手大胸,在不少媒体的采访中,都曾经出现过一个“24w”的神秘大号,他的粉丝目前在快手同类型账号里排名第一。但不管是媒体还是富士康“网红”圈,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。李城洁告诉毒眸快手大胸,他曾试图加过这个“24w”的好友,但不久之后就被拉黑了。

另一位快手账号为“富士康总部@面试官”的张先生也表示出了对这个“24w“的在意,在毒眸提出采访意图时,他立刻说,“快手24w粉丝采访了没?你先采访他吧。”

神秘大号“24w”

除了金钱,富士康里的人际关系疏离也是阻碍大号们进一步发展的障碍。通过李剑雨的叙述,我们知道为了改善工人的生活,富士康已经在厂区内增加了不少公共活动空间如图书馆、电影院等,工人们的宿舍也从当年传言的百人通铺变成了如今的“员级员工”八人间、“师级员工”四人间。

但程序化的重复性工作仍然有“原子化”流水线工人的嫌疑,比如刘浪作为一个曾经的大专机械工程专业毕业生,他现在的工作就是对着一条简单的生产线,每天检查500块电子屏幕是否有刮花、损坏这样重复性枯燥动作。在这样的工作背景下,刘浪至今也没有在同厂线的同事中找到相熟的朋友。他仅仅关注了13个微信订阅号,其中唯一与娱乐相关的公号是“Sir 电影”,这还是因为作为老乡、同事的李剑雨强烈推荐的缘故。

选择的与被选择的

短视频下沉,富士康出现大号“网红”,他们的娱乐生活和城市中的其他人有显著区别吗?这是毒眸在采访后心里盘旋的疑问。

一位同在深圳,娱乐生活丰富的腾讯员工邵彼得给出了他的答案:和富士康青年们一样,南山科技园里腾讯为代表的互联网公司职员一样都在刷快手、抖音,但后者会拥有更多一些的“选择权”。

“对富士康员工来说,抖音上有比以往信息环境下更丰富的内容,大家都可以选择;但是有些东西,例如去冲浪,观澜富士康地区的种种环境、特质去制约了这种选择。”

他简单计算了一下一位富士康青年要去看海的各种成本:“小梅沙附近没地铁,挤公交车不行,因为还要带很多东西、要住一晚,当天去当天回的话晚上已经没有公交车了,光打车来回可能要三百块钱。其实成本不低,但是回来刷个抖音,没有任何压力,想干啥干啥。”

短视频中的富士康工厂车间

在毒眸接触到的富士康普通工人里,如果加班足够多,三百块大约是他们一个工作日的工资。但这对于普通的科技公司员工来说,完全可以轻松负担。看起来移动互联网让所有人实现了娱乐“平等”,但刷短视频仅仅是富士康青年拥有的不多的选择之一。

邵彼得是一个宅男,娱乐集中在游戏和各种手办上。在最近五年间,他收集了超过90款主机游戏和若干硬件设备,加上手办,开销超过数十万。在他单价达到10万元/平米的三居室里,有一间房甚至单独拿来放置他的各种“玩具”和收藏。

在一个中产社区里,邵彼得其实也是一个异类:大部分人会每年出国一到两次,或者进行户外活动,或者买奢侈品,在这条娱乐鄙视链里,喜欢在家打游戏和玩手办的他显然处于下游。但如果他想选,他依然可以跻身鄙视链上游,“有一次我出去冲了个浪,发了朋友圈,点赞数瞬间过百。”他平时买的手办,通常只能获得十几个赞。

或许是身为少数者的某种共情,他并不觉得刷快手就比出国旅游更低级:本质上都是娱乐。娱乐本身其实并不存在意义,因此也无区分的必要,这是他前段时间参加一个画展的心得。

“这就是生活”

即便是不将线下娱乐包含在内,线上的这条短视频生态链里富士康青年们依然处于“长尾”的末端。在毒眸接触的多个富士康大号的原创作品里,他们使用的热门配乐往往不够新潮,有些甚至是数月前的,模仿的分镜也非常简单,并不像一线城市的网红那样可以别出心裁地不断“搞事”。李城洁曾经制作了一个美女车模乘祥云上天的短视频,底下评论不满地挑剔道:“你抠图抠好点啊大哥。”

这也不难理解,相比24小时都在琢磨热门的网红,这些工人们还需要在工厂里先赚到填饱肚子的钱。而网红们人手一台的佳能G7X,对于他们来说,也是一个性价比不高的选择。

这种“长尾”效应或许正证明了传播学里的经典的数字鸿沟理论。诞生于1990年的“数字鸿沟”探讨了因为信息和电子技术方面的鸿沟带来的分化,这种分化会存在于不同国家、地区、产业和阶层之间。言下之意是,科技并不能消除人与人之间的信息不平等,反而会加剧这些差距。